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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宝军┃风 从 戈 壁 刮 来

还没有起风的时候,我的衣襟已动了一下,发梢也动了一下。
一抬头,便看到风从戈壁上刮来了。远山模糊成一片,原野昏黄成一团,路边的班公柳、沙棘,连同那地上的草、田里的苗,都一起一伏地摇晃,形成一波波涌动的波浪。
风漫过沙子大阪,顺着219国道,奔向狮泉河畔,发出了一声声尖啸。风窜进路边的家户院落,院子被风灌得满满当当,藏在角角落落里的纸片塑料袋,晾在电线绳上的衣服被褥单,挂在屋顶上的经幡风马旗,一齐被风抛向了空中,还没等得喊一声“救命”,风就把它们送进了黄尘之中。
风撞在墙上,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一骨碌爬起来又撞,又一个跟头栽倒, “轰隆——轰隆”的响声已抛向空中。墙头上的瓦,屋顶上的瓦,一齐发出“吱儿——吱儿”的怪叫,但就是不肯随风离去。风一看刮不走这些瓦,掀起几片不经折腾的瓦片扔在地上后,转身冲出巷道,去攻击另一个目标。
风刮疯刮稳刮匀的时候,整座城只能听到和风有关的声音。一切有头有脸的东西,有棱有角的东西,有空有缝的东西,有枝有叶的东西,都发出了响动。这响动中,有二胡轻奏的悠扬,有老鼓重捶的沉闷,有唢呐响堂的急促,有长号破晓的辽远,也有狼嚎寒夜的凄凉,有鸟鸣深山的空旷,有泼妇骂街的放荡,有婴儿哭奶的迫切。如果你钻进风里,你的耳朵鼻子,你的嘴巴眼睛,包括你的每一个毛细血管,都会被这不同的风声所挤占。听着这些不同的声音,你一定会觉得这是地被风刮得疼痛后的反抗,是树被风刮得烦心后的叫嚷,是草被风刮得惊恐后的失态,是房被风刮得难受后的哀求。这声音好痛苦,这声音好悲悯,这声音比卧床不起的索麦村老阿妈呻吟着还让人揪心。
这风是哪里来的?百事通多吉说是山嘴上的几只乌鸦翅膀扇起的,老光棍加措说是泉眼里的暖气冲起的,村道上经过的几个卓玛说是洛桑的摩托车卷起的,而五保户扎西却认定是村干部贪污了他的救助物资,是老天来惩罚他们的。
风越刮越大,树弓着腰身,草贴在地皮,一园一池的花早被风吹得没有了一点脾气,花瓣落了一地,枝叶也东倒西歪地匍匐在尘土里。河面上水纹倒溯,水鸟已难觅踪迹,就连那水里闲游的鱼儿也沉在了水底。这么大的风,它们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人们关紧了屋门,压实了窗户,一些年龄大了的老人一遍又一遍地念着经文,有的干脆跪在地上磕起了长头,祈祷神灵把他们保佑和宽容。风推推这家门推不动,敲敲那家窗敲不开,一生气就猛烈地撞击,把门扇掼歪,把玻璃震碎,把一屋子的瓶瓶罐罐撞击得叮叮当当乱颤。
一户人家屋顶上的卫星接转器被风掀起,六神无主地悬在空中,恰似一个来自外星球的飞碟进入领空。“飞碟”最终砸在了一户商铺的门口,缩在门口的一只花四迷狗纵身跃起,一头钻进风中没有了踪影。
几只家养的鸭子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鸭子从河边往回赶。大鸭子歪着身子边跑边叫,小鸭子跌倒站起奔跑在大鸭子周围。一股穿沟风刺斜里刮来,几只大鸭子卷进了巷道,一群小鸭子被风刮进了垃圾桶的夹缝。大鸭子呼叫着小鸭子,小鸭子呼叫着大鸭子,距离虽然不远但就是走不到一起。
一个院子的老头等孙子放学回来,刚一开门就被风顶了回去。老头身子摇晃了一下,手刚想扳着门框,但还没够得着,门就被风“咣”的一声关得严丝合缝。大概是接孙子要紧,老头又一次推开大门,硬是走进了风中。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倒竖,身上的衣衫被风灌成了气球。一个纸箱飞向老头的脚底,老头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他张口骂了一句,“日”字刚能够自己听到,“他先人”已被风吹上对面的山峁。
城外村子的苜蓿草垛下,风一把一把地把草往出撕,然后“呼”的一声掀起了草垛的顶端。一对青年男女被暴露在风中。青年男子慌慌地逃进了东边的村巷,姑娘却斜着身子向西边的村巷逃离。风扯住了姑娘的围巾,然后一用劲抛向空中,一摇一晃地飘成了一个长尾巴风筝。没有了头巾包裹,姑娘的头发被吹得旗子一样舒展、波浪一样流动。村子里几个好事的年轻人发现了这个秘密,盯着姑娘笑,放开嗓子叫,声音在风中有一句没一句地往远处飘。
夜黑了的时候,风虽然小了,但仍然在刮。还能显现一点光亮的黑中,“呼”地飘过一个黑影,又“呼”地飘过一个黑影,远处的楼上、墙上和电杆上,就能听到一声“咣当——咣当”的声响。
后半夜的时候,风被几点稀疏的雨截住了。雨虽然只洒湿了地皮,但它消了风的火气,转了风的方向。风拖着疲惫的身子,在狮泉河的街道上游转了几圈,然后绕着街头的广告牌打了一个转身,顺着滨河路偷偷地撤退了。
等到第二天清晨起来,河水里飘满了柴草垃圾,房屋上碎了门板玻璃,烟囱横躺在墙角土坑,树枝挡在了街道路中。在你总以为风就要停了的时候,你突然发现树又摆动着枝梢,草又摇晃着腰身,风又从戈壁上漫卷着来了。这时候,你才会理解当地人所说的“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的真正涵义。
从戈壁上刮来的风,把这个叫阿里的地方刮得不见一丝绿色,没有一日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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