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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昀┃小镇时光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题记
小镇明末称李家镇,因李家店铺名扬四方而得名。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因在河西岸石山下凿窑23孔,动用工匠甚多,耗工钱口粮不计其数,仅食盐就用了一石八斗,故名石八,旦石相讹,因曰旦八。
中学
夜晚的铃声总比平日里清脆,即便是站在我家硷畔上也能听得真真切切。在中学读书的四舅不仅让我分清了上课、下课、熄灯、集合铃声的不同,而且教会了我当时最流行的歌曲“吻干我脸上的泪花,温暖我那幼小的心 ……”这些能耐让我在喜平、王蛋面前威势赫赫、骄傲无比。
睡意朦胧的早晨,一听有哨子口号声响,我便一骨碌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傻兮兮地站在村道边看着一班一班的学生排成四路纵队从眼前跑过,一直跑到捞柴砭才调转头来。队列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被称为“孙老师”的人,他跑前跑后,吹着节奏明快的哨子,喊着铿锵有力的口号,惹得我追在他身后,一直能送出很远的距离——当然,王蛋和喜平要想知道这些事情,就得听我讲述,他俩可舍不得早晨暖暖的被窝。
我们一伙最爱去中学一角的单杠、双杠那儿玩。看着大孩子们轻轻一跃就能抓住单杠,前后摆动着身子,悠闲自在地荡来荡去——别提有多羡慕。而我们使尽浑身解数才能勉强爬上双杠,累得气喘吁吁。
什么时候也能长得高高大大,轻轻一跃就抓住单杠,是我们儿时最迫切的梦想。
供销社
一水儿瓦蓝瓦蓝的玻璃柜台端溜溜地排成一列。果丹皮、水果糖、酸梅粉、方便面分别摆放在不同的柜子里,虽然离得老远又隔着玻璃,但我们仍旧能轻而易举地分清。
火辣辣的日头当空炙烤,本来就没几个人的街道愈加显得冷清。供销社房檐下卖冰棍儿的也停止了吆喝,光着上身背靠墙,低垂脑袋口大张,涎水顺着嘴角淌,呼噜打得震天响——幸福、王蛋和我趴在供销社门框上,紧紧盯着那个穿的确良花衬衫的男售货员,“一上午你不走,小心尿在裤儿里头。”王蛋小声狠狠地诅咒着。很久很久以后,“花衬衫”终于收回寸步不离盯着我们的死鱼眼睛,将手里的瓜子甩进身后的零食斗子,斜叼着一根烟,大模大样从柜台后面的小门走了出去。另外几个嗑瓜子、谝闲传的女售货员围圈坐拢在一起,不知说到了什么,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
趁着这档子时机,我们仨悄悄溜了进去,平趴在地上,侧歪着脑袋,伸长手臂在玻璃柜台底挌捞起来——“几个碎怂娃娃,让你们再胡拾翻。”不知什么时候,“花衬衫”已经站在我们身边,扎手舞脚,口出污言。
每人屁股上挨了重重的几脚后,我们仨抹着眼泪,灰迷处眼。“看,这是什么?”幸福从衣兜里掏出一颗不包糖纸的糖蛋蛋——我们仨坐在房檐下,把水果糖咬成三块儿,不,是三大块儿!小心翼翼地含在嘴里咂嘬着……特别特别地甜。
机械厂
机械厂没机械,只有石窑洞和砖木房围成的偌大空旷零乱的院子。
幸福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用砖木房顶苫着的油毛毡做火把,既不容易熄灭,又燃烧时间长。于是,我们便决定偷几块回来试试。
行动在一个月圆之夜展开。幸福带着王蛋和我还有随平,弓着背猫着腰高抬腿轻放脚从机械厂铁栏杆大门缺口处爬进去。领头的幸福每走几步都要停下,转过头来高举起双手往下压压,示意我们仨原地停步迅速蹲下,然后煞有其事地手搭凉棚四下张望……一番东躲西藏之后,我们终于来到白天瞅好的地方,幸福装腔作势咳嗽几声——此处无人出没,安全!按照事先分工,幸福和王蛋攀上房顶撕扯油毛毡,我和随平负责放风。我躲藏在拐角,背靠着墙壁,时不时探出脑袋向院里住人的窑洞张望,生怕门响窗户亮……
“快跑!”幸福喊了一声,还没等我们仨反应过来,他就抱着一大捆油毛毡放开奔子往机械厂大门蹿去。我们仨那敢停留片刻,全都拿出吃奶的劲儿向幸福追去。慌乱中不知谁撞倒或是踩翻了什么,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一个窑洞的窗户随即亮了起来,伴着摔门声响,我们身后追来一阵阵急促尖锐的咒骂声——谁家的猴爷爷碎老子们,搅扰的人半夜不得安生!
电影院
一群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相互推搡着、喊叫着、撕扯着、吵嚷着——伸长脖子,挤扁脑袋,争先恐后朝门里张望;不远处一群女孩子窃窃私语,满脸的愤恨和不甘……电影院里传来的阵阵喊杀声和隆隆枪炮声,像一只无形的痒痒挠儿抓搔着我们按捺不住的猴急和望眼欲穿的心焦。
这是小镇里最为气派的建筑,仅仅那几扇鲜艳的金黄木门就让我们震撼无比——好家伙,竟然推开后能自动关闭!已经成为小学生的幸福在里面看过海娃送鸡毛信的电影,据他说那里面足有两层楼高、半条街长……这一切都让我和王蛋、喜平、随平羡慕不已。
逢四逢九遇集放电影时,总有那么几个牛皮哄哄的孩子,手里攥着一张绿绿的两毛钱,从我们面前趾高气扬地走进去,眉飞色舞地走出来——“老钟叔给小张嘎修的木手枪真好看,回去我也修一把。”一个男孩大声对他的伙伴说。眼馋的我们立马把他俩团团围住,七嘴八舌询问枪的模样。
在电影院门口踅摸的时间长了,我们一帮孩子也慢慢摸着门道,一旦听到马宝玉喊 “***万岁”或者董存瑞喊 “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前进”时,大家便不约而同停止推搡,垂头丧气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期盼着下一个遇集放电影时,也能拥有一张绿绿的两毛钱。
转播台
转播台建在小镇对面的山上。管理员叫万万,是王蛋的四大,因此,我们就有镇上其他孩子无法比拟的优越感。
万万的权力大得出奇,他主宰着和电视相关的一切。他什么时候开机发送信号,镇子上所有的电视机才能显出图像发出声音;他喜欢看哪个台,镇子里所有坐在电视机前的人就得陪着他看哪个台。
能到转播台去看电视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好事,因此,爬上高高的山顶,我们并不会感到辛苦劳累。尽管村里的袁毛娃给自家14英寸黑白电视屏幕贴上三色塑料片,让其他的黑白电视相形见绌,但和转播台21英寸的大彩电相比,就显得不值一提。
转播台的电视格外清晰,没有让人讨厌的“雪花”和杂声,自然也就不用一点儿一点儿转动接收信号的天线杆子。村里有电视的人家为了节省电费,都是七点半《新闻联播》结束后才开机,可万万就不同,只要我们去,立马打开电视,让我们酣畅淋漓地看上一整天。
有时候万万不在,我们就爬上发送电视信号的三角铁架向山下眺望,期待那个熟悉的身影早点儿爬上山。喜平、随平和我只敢钻到架子里面往上爬,而且最高只能爬两层。王蛋比我们仨厉害,他敢从架子外面爬,而且一直能爬到第三层。
一旦望见万万的身影出现,我们就兴奋不已,迫不及待——伴随着大彩电的打开,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崭新精彩的山外世界。
邮电所
窗户上挤满好奇的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窑洞里身着绿制服、头戴黑耳机的中年人。只见他一边干仗般的大声喊叫着,一边有条不紊地从面前的柜子里拉出一条条电线,插在不同的插孔里。不多时,守在门口桌子旁边的人就对着那部黑乎乎的摇把子电话机高喉咙大嗓子地吼起来——我们一脸的不可思议:这样捣鼓几下子,就和几百公里之外的人说上了话?不过,我们一致认为,到底还是离得太远,来邮电所打电话的人都是扯开了嗓子吼。
街上的人都叫他菜包子,菜包子就是这个奇迹的创造者,他的身上蕴藏着孩子们无限向往的高深莫测的神奇。
一通令人眼花缭乱的忙碌之后,菜包子逐一拔下插孔里的电线,取下戴在头上的耳机,扭过头看看窗台根下吵成一团的我们,一骨碌站起来,作势般向门口冲来。趴在窗户上的孩子没一个人怕他,嘻嘻哈哈地叫着菜包子一哄而散。他也不恼,一脸微笑地站在窑门口的阳光里,矮矮的,胖胖的。
放大站
推开厚厚的两扇木门,就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小院。院儿里有两排砖瓦房,一排朝东,一排朝南。走道上经常停站着一二辆或是三四辆手扶拖拉机,朝南的房檐下丢弃着几台报废的柴油机。院儿里的空地被开垦成蔬菜园子,在旁边井水的滋养下,番茄、黄瓜、辣椒、芹菜长得油亮葱绿——大外爷就在这里头上班。
我一直以为放大站就是修理拖拉机的地方。大外爷身边站着几个闲人,旁边空地上摆满各式工具,他双手油腻倒饬着拖拉机,松螺丝,卸齿轮,查油路,换皮带……身边央求他的主顾双手捧着烟,笑褶堆满脸,眼睛迷成线,一会儿点烟敬到大外爷嘴边,一会儿又点烟敬到大外爷嘴边。
大外爷有点儿怪,修理拖拉机可以不挣钱,但必须得有柳林春。一次,一位经人介绍的小伙子来修拖拉机,也许是介绍小伙子来的人没说清楚,也许是事情繁杂让小伙子忘了规矩。修理完毕的拖拉机刚刚还轰鸣作响,可转眼间就熄火冷清,怎么也摇不起来。小伙子没了法,只好又去央求洗了手换了衣坐在房门口冷眼旁观的大外爷——“没什么大毛病,油路堵塞,买两瓶柳林春就能冲开。”大外父一字一句,不紧不慢。
小伙子聪明又灵动,一拍脑门赶紧往外蹦。两瓶柳林春刚进院儿,大外爷立即来精神,一骨碌站起身,拔开输油管,扯出棉花一大团,接住小伙子递来的柳林春,随手就在菜园里扯黄瓜摘番茄,冲那几个看热闹的闲人招招手……不多时,混着酒气吆五喝六的划拳声就飘出了阳光明媚的小院。
粮站
高高的石阶上座落着两排长长的与众不同的窑洞,硕大厚重的蓝色铁门把一切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据说,那仓窑里装满了祖国建设“四个现代化”需要的粮食。
“四个现代化”是什么?我们谁也不懂;与众不同的仓窑算什么?看多了谁也不上心。真正吸引我们的是石条铺就、水泥漫过的光滑平整、寸草不生的窑顶——好乖乖!既没有坑洼,又不起黄尘。滚铁环,扇纸宝,转陀螺,弹杏核……所有我们见过的会玩的游戏都可以在这里进行。
桂林照相馆紧挨着粮站。那些爱美的女学生,挑遍了相馆里粗粗一大捆的卷轴布背景,仍觉着不满意,三三两两,在桂林婆姨的带领下,嘻笑着从街角绿荫下的照相馆走出来,红上衣,蓝裤子,两根垂肩的麻花辫,脸上是灼灼的青春,她们是来拍毕业照留念的,小学的,初中的。
在桂林婆姨的嘴里,小镇里拍外景照片,哪里能比得上粮站仓窑顶——天空蓝湛湛,杨树绿铮铮,仓窑顶上平坦坦,照相女娃俊旦旦。经不住说,抗不住劝,粮站仓窑顶不知见识了多少女孩儿纯澈娇美的笑颜。
戏台
戏台上演的是什么,我们从来不关心。
让我们兴奋的是,当沉寂一年的戏台迎来台上喇叭高吼水袖飞舞、台下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挂灯时间,也正是我们除去过年再一次拥有“巨款”的时间。大家手里攥着或三毛或五角或一块的票子,整日游逛在小镇上。
戏台两旁的街道,蒜辫子般挤着两长溜卖吃喝的摊子。卖饭的都是小镇附近村上的人,他们临时支起帐篷,砌起灶台,赶趁着庙会的红火劲儿挣几个零花钱。这些摊子大都是卖羊肉的,煮在锅里的羊肉汩汩地冒着,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羊膻味儿。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大声吆喝着——碗又大,舀得球(稠),上头漂些辣子油。由于口齿露风,含糊不清的吆喝声,逗得众人呱啦啦笑开了。摊子面前的空地上,庄稼人一个个蹲在地上吃得津津有味,叭唧叭唧的咀嚼声惹得我涎水直流。
电影院里的喊杀声和枪炮声也是白天黑夜连番响个不停。一个自称认识放映员的小子大声叫嚷着——这几天一准儿放《少林寺》。怕一群围堵在电影院门口的孩子不相信,那小子拍着胸脯打保票——他亲眼看到放置胶片盘的扁铁盒子上写着的影片名儿。于是,我们都日日关注着电影院,时时盘算着手里剩下的钱。
七月庙会,锣鼓丝弦和人群的喧嚣把小镇搅扰成一个闹哄哄的世界,街道上空笼罩着庄稼人趟起的黄尘和土炉灶里升起的尘烟……

高昀,陕西志丹人,现供职于志丹县双河镇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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