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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 | 试寻“登高”在文学作品中的情感意义

秋菊渐润,重阳又至。
值此佳节,人们往往会按照风俗登高望远,或企慕情景,或聊寄遥思。登高之俗加上饮菊酒、插茱萸等活动,似乎已成为重阳节的民俗符号。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中一则充满神话色彩的故事,记述了重阳习俗的由来:
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曰:“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言,齐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盖始于此。
从汉代以来,登高便逐渐衍成了重阳节的固定习俗。这一活动也历来受到文人墨客的青睐——王昌龄《九日登高》记录了自己重阳登高的经历:“青山远近带皇州,霁景重阳上北楼。”[1]杜甫《九日》诗中也写道:“去年登高郪县北,今日重在涪江滨。”[1]东晋诗人谢灵运为了方便登高,还自制了一种前后装有铁齿的木屐,人称“谢公屐”,这种木屐后来也出现在李白的诗句中:“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1]其影响可见一斑。
可以说,在诗人的笔下,重阳登高已不仅仅是一种民俗活动,更成为了一种文化象征。诗人借登高生发感慨,登高也被诗人赋予了丰富的情感内涵。如今,当我们登上高山,心中所想的也许正与千百年前的某位诗人无异。而他们流传至今的登高诗作,或许也能以其丰满的情感意义,回答我们的提问——
当我们登高时,我们在想什么?
广远之志,深沉之省
登高远眺,万里江山尽收眼底,心中总会激荡起“一览众山小”的壮志豪情。在儒家“入世”思想的浸润下,中国文人有着入仕报国、成就伟业的政治理想。“稽首明廷内,心为天下劳。”[1]张说在《九日进茱萸山诗五首(其二)》中展现出了为国为民、心怀天下的责任担当;“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2]王安石在《登飞来峰》中表达出了立志改革、不畏困难的坚定信念;“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3]***在《清平乐·六盘山》中抒发出了打倒******、将***进行到底的英雄气概……登高能赋予人积极向上的精神能量。在登临者脚下的,是他们深爱的山河社稷,也是他们一展宏图的道路。
融地入史,借古喻今,是登高诗的又一主题。“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1]孟浩然的《与诸子登岘山》用朴实的语言,传达出深邃的哲理。登至高处,天地的空阔让时间随空间一起延伸,登临者触摸到尘封的古老历史,不免怀古惜今,生发物是人非之慨。如王勃的《滕王阁诗》:“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1]云雨依旧,涛声依旧,昔日繁华的滕王阁之上却再无歌舞。又如武元衡的《登阖闾古城》:“登高望远自伤情,柳发花开映古城。全盛已随流水去,黄鹂空啭旧春声。”[1]古老城墙之下,翠柳繁花的明丽倍增昔盛今衰的悲慨。站在宏阔天地、历史长河前,我们深感个体的渺小。自然永恒,人世无常,时间终会将风流名胜淘去,我们能牢牢把握的,唯有当下。
而李白的《登高丘而望远》[1],则多了借古讽今、针砭时弊的辛辣:
登高丘而望远海,
六鳌骨已霜,三山流安在?
扶桑半摧折,白日沉光彩。
银台金阙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
精卫费木石,鼋鼍无所凭。
君不见骊山茂陵尽灰灭,牧羊之子来攀登。
盗贼劫宝玉,精灵竟何能。
穷兵黩武今如此,鼎湖飞龙安可乘?
李白并未如多数登高诗一样将笔墨聚焦于眼前之景,而是在烟波浩渺之中开拓出空灵梦幻的神话意境。可是,神话传说中的六鳌三山、神木台阙皆为虚幻,精卫填海徒费木石,鼋鼍为梁无所凭依,成仙以得永生,也不过是虚无的空梦。曾经,秦皇汉武穷兵黩武、大兴土木,却无法违抗生死的规律,最终同他们劳民伤财建起的华丽的宫阙陵墓一样,化为历史的一把灰烬。牧羊之子赶着羊群践踏骊山皇陵,赤眉军农民起义夺走金银宝玉,而秦皇汉武的神灵却对此无可奈何。如今,唐玄宗好佛求仙、荒淫骄奢,不顾百姓疾苦,又与他们有何区别?怎么可能像黄帝一样荆山铸鼎,乘龙飞升呢?远离朝廷、飘零落魄的李白让诗中每一个典故都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若当朝统治者再不醒悟,唐王朝也将走向覆灭!
警钟长鸣之声不仅响彻遥远的过往,还穿越历史长河,在我们心中激起涟漪,给今天的我们借鉴和启发。这就是登高诗的时代价值和社会意义。
思接天地,感怀人生
古人登上高山,离开了大地敦实的依托,就更容易在无际涯的空间里感到自己的渺小。当一个人短暂地从横向的社群关系中抽离出来,当一个人所处的环境由平面转向空间,他的目光就会从旁人身上收回,转而关注自己,关注天地,关心自己的过去、当下和未来,关心渺小的自己和无比宏大的宇宙。由此,时间与空间的混沌和个体心中的迷惘与悲伤发生了异质同构。广远与精微、不朽与易逝,这些看似对立的元素在古人登高的这一刻终于产生了共鸣,也化成了登高诗中的深沉感慨:
在《九日蓝田崔氏庄》中,杜甫在开头便点出内心的矛盾:“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1]接着,又写自己因为害怕帽子吹落露出稀落的头发,就笑着请别人为自己正冠。明明悲凉却又强颜欢笑,其中缠绕的复杂心绪和丝丝苦涩自是难解,但诗人却笔锋一转,用极壮阔的笔调写极壮阔的景致:“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仿佛正是诗人敛了苦笑,转头看向无边山水,愁肠百结转而化为挺峻萧瑟之境,再回头醉看茱萸时,一声“明年此会知谁健”的叩问,便蕴含着对生死的深广之忧、对人们的无限悲悯。
与杜甫诗悲天悯人的情怀不同,杜牧《九日齐山登高》[1]展现出的,则是另一种登高感慨: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霑衣。
在登高之时,诗人难得开怀一笑,同时半似劝客半似劝己地宽慰道,只需要用酩酊大醉酬答这美好的节日,而不用为夕阳西下感到遗憾,也不必像齐景公一样游山坠泪。全诗总体上呈现了一种旷达的心境,但“难逢”“只如此”等词却又暗示了诗人长久以来的郁悒和愁思。
写作此诗时,杜牧被贬任池州刺史。国势渐衰而满腔抱负无法伸展,这既是杜牧的苦闷,也是无数登高诗人共同的感喟。登临高峰,眼前的山河唤醒了心中的社稷,而山河的永恒也能唤起人们对于不朽的渴望。无论是建功立业还是匡扶天下,人们在从个人到国家的各个层面对抗易朽易逝,又因为种种原因难以如愿而深陷理想与现实的抵牾。因现实的长期打击而落了灰的理想在登高之时被重新解封,随之而来的也许便是愤懑、失意,或是试图消解苦闷的放达。
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登高望远,我们的视野被极大地开阔。天地茫茫,身在无限的空间和无边的寂静里,渺小的人,自然地会叩问自己的归属。而漂泊在外的游子,也会不由自主地会忆起久别的故园。试看谢朓《临高台》[4]——
千里常思归,登台临绮翼。
才见孤鸟还,未辨连山极。
四面动清风,朝夜起寒色。
谁知倦游者,嗟此故乡忆。
首两句写游子离家千里,欲归家而归不得,只有登临高台,卷帘远眺。“千里”突出故园之远,“常”突出思乡之切。“思归”是登台的缘起,也是全诗的发端。“才见”句写登高所见,临窗望去,先见孤鸟飞还。“孤鸟”不仅是诗人所见,其“孤”的状态,引起了诗人强烈的共鸣——他也是同样孤独,同样漂泊,同样疲倦。然而孤鸟尚且可以飞还巢穴,诗人举目望去,望尽天涯,只见山峦重叠,未辨乡关何处,更不知何时可以还乡。这一对比,令诗人思归心切、却望乡不见的愁苦更加具象和深沉。下面两句写游子由朝至暮都在高台上望乡,到了夜里,四面的寒风更加萧瑟逼人,烘托游子思归不得的凄楚,把这种乡愁再推上了一个台阶。末尾,诗人的情感直接流泻于笔端,诗人既倦游于天涯,亦倦游于宦海,此中郁结,最终仍归到“故乡忆”之上,使全诗的情感厚重而丰富。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5](李白《菩萨蛮》)登高诗常见情景交融、以景衬情,多是由于登高所见的山河景色,触动了游子心底最敏感的琴弦。衰草斜阳,千山落木,西风残照,自然令人顿感“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5](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纵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之景,虽然明丽,但并非故乡风物,也使诗人顿生“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1]之嗟叹(崔颢《黄鹤楼》)。
若是登高于重阳之际,登高诗的情感生发又有了另外的来源。九月九日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本就令漂泊异乡的游子“每逢佳节倍思亲”。而重阳登高、饮酒、赏菊等传统习俗,在异乡人的心目中,就由一种民俗符号变成了情感符号,每一个细节都勾起绵长的乡愁。“九月九日眺山川,归心归望积风烟。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1](卢照邻《九月九日登玄武山》)“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1](岑参《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菊花和酒这两个带有故园烙印的意象,在诗人的心灵中激起了层层的涟漪。重阳本身不像中秋那样具有鲜明的团圆色彩,但是,大约是因为这些节日传统让诗人们忆起和家人共度的重阳佳节,在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时间点上,这种具有普遍性的习俗便更容易把身在天涯某处的游子和千里之外的故乡联系起来,形成一种情感上的默契和认同。重阳这一节日意味的叠加,令登高诗的思乡韵味更加醇厚而悠长。
登临送目,我收山河于眼底,山河纳我于胸中。仰视是星空,俯瞰是关山,向内是坦诚的自我,向外是无尽的远方。人和自我的精神对话在延续,人和天地的精神对话也在绵绵回响。所见是江南塞北的风景,所悟是往来无限的时空,所思是山海相隔的故里,所感是悲欢跌宕的人生。一代又一代文人用笔墨赋予了登高更加丰富的意义,也留给我们丰厚的文化馈赠。值此重阳佳节,你是否也会去登高望远 ,是否也能听到心与山河万物的共鸣?
【参考资料】
[1] 曹寅, 彭定求等. 全唐诗[M]. 北京: 中华书局, 1960.
[2] 北大古文献研究所. 全宋诗[M].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8.
[3]《世纪风采》编辑部编;季世昌纂辑. ***诗词[M].《世纪风采》专辑, 1993. 12.
[4] 吴小如等. 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 上海辞书出版社 , 1992年9月: 824-825
[5] 唐圭璋, 钟振振等. 宋词鉴赏辞典[M]. 商务印书馆, 2011.
[6] 靳亚娟. 登高与赐宴——唐代长安重阳[J]. 唐研究, 2015(21): 483-498.
[7] 萧涤非, 马茂元, 程千帆等. 唐诗鉴赏辞典[M]. 上海辞书出版社, 1983.
[8] 靳亚娟. 登高与赐宴——唐代长安重阳[J]. 唐研究, 2015(21): 483-498.
[9]https://baike.baidu.com/item/%E9%87%8D%E9%98%B3%E8%8A%82/128301
[10] 吴小如等. 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M]. 上海: 上海辞书出版社, 1992: 824-825.
供稿:中文系团委微信平台 吴雨睿 陆子熹 陈子儒
审核:中文系团委微信平台 周天
编辑:中文系团委微信平台 于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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