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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第039期
庚子守岁纪事
关中牛
晋周处《风土记》载：蜀之风俗，晚岁相与餽问，谓之餽岁；酒食相邀为别岁；至除夕达旦不眠，谓之守岁。
这里的蜀，大约指的就是今日的成都平原一带。其实，在古莘合阳，也有守岁这个老年俗的。即使那电视还未普及的年代，地处秦岭以北的老百姓在交子之夜围着热炕守岁的日子依然历历在目。无论穷家富户，最讲究的是一家老少围在炕桌上包吃一顿团年饺子了。
己亥岁末，老牛没有请人做那些年关的洒扫庭除，而是要去成都过个老年。这次出行，倒不是为了去体验一把蜀地守岁的风雅，皆因女儿的小家安在成都。进入腊月，年岁已近，老伴已经先头去了成都。老牛手头有点文债忙着打理，一直磨磨蹭蹭已近年关才准备去会合。
出发那天，因了冠状病毒的出现，武汉那边已经封城。老牛原本是个大爷性情，对一切未曾亲身经历的事情一概漠然对待。出门前，女儿在电话上反复安顿一定要搞好个人防护，我随手从抽屉拿了只口罩，出门后看见满大街都是些光面孔，却没好意思往脸上捂。不过，进了动车站后我倒是特意打量了一番，车站工作人员一如往常，并没有一丁点如临大敌的异样。即使进了车厢，旅客也绝少有戴口罩的。于是，我那颗原本忐忑的心也就放下了。一路上，每每遇见个大站，只是忙着叼空下去抽烟解闷，基本没把即将到来的大疫当回事儿。
话说，这头下了车，远远地看见接站的瓜孙子在广场那边扬着小手喊着爷爷跑过来，老牛便一如既往丢下拉杆箱蹲下身子，一把抱起三月没见的心肝宝贝就是一顿乱亲。这是我们爷孙俩多年来的见面礼仪，一般是先亲左边、再亲右边，下巴和脖子坚决不能亲，他多次抗议说，每次亲下巴都会被亲得尿裤子的。谁知道，这一常规表示，却受到几乎是飞跑着赶到近前的女儿口气相当严厉的斥责。
原来，成都在当天早上已经发布消息，由武汉过来的一些人，已经被医疗机构在排查中不知是“疑似”还是“确诊”了。
武汉封城了，全国也禁足了，开初人们对此病毒缺乏认识，演变成了令人闹心的大恐慌。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一家老少大门未出二门未迈，守在窄小的楼房里眼巴巴地等待疫情“解禁”。庚子新年的这个岁，中国人守得委实是有点长了些。
记得下车那天火车大约是下午六点来钟到站，迈进家门，我已经嗅到家庭气氛似乎很是有点不正常。女婿娃不但少了以往热情的神态，老伴也一脸忧郁亦没打问带来的年货有无差池之类。按照往常规矩，刚下车这顿饭一般都被小两口安排在外边喝点酒的。眼见女儿摆了菜，却没见女婿出卧室门。问了，才知道他已经发烧两天，自己担心害怕传染了一家老小。
老牛一脸懵懂地想，那边刚封城，你在这边就发烧，病毒又不是手机信息，搭着互联网就能跑过来，这也太有点寸了吧。尽管酒是好酒，少了他的掺合，一顿饭就这么闷闷不乐地吃完了。谁又能知道，第二天除夕，女婿一点都不照顾二老的颜面，却自个儿跑去他们小家那边单元把自己“自我隔离”了起来。直到我这个老厨子忙碌了一天做好一大桌年夜饭，老伴和女儿轮番上阵也喊不动他过来吃团年饭。最后，我只得唆使小瓜瓜给爸爸打电话。小家伙措辞十分严厉地告诉他，爷爷喊你回这边过年呢，自己都把酒倒好了，你看着办！这一招还真灵，那边虽很不高兴，还算乖乖回到这边吃了顿年夜饭。
饭后，央视的春节晚会依旧整点开播了。我随口问女婿发烧有无减轻，他说只是没有加剧而已。这个时候，他却似有思索的告诉大家，大年初一就不回南充团圆了，却没说理由。接着，小两口关着门开始撰写采购单，准备第二天趁着超市货架有货，尽早储存些生活用品。成都人根本没有置办年货这个习惯，即使是过年，冰箱里也基本没有任何副食储备。
大年初一早上，女婿发烧果然还未减退。除过小孙子高兴地在屋子里玩耍，几个大人都为此有点闷闷不乐。我这个一家之主，此时已经多少有点担忧起来。进入腊月那几天，小瓜瓜曾闹过一场咳嗽，吃药打针折腾了一气刚刚痊愈；赶去照顾孙子的奶奶不幸被感染了，最后因肺炎还住了七天院；她这头出院不到十天，女婿又咳嗽发烧，而这次疫情闹的正是“肺炎”……我都不敢往下想了。
正是从这一刻开始，全家人的手机一直提醒个不停，却没有一句以往拜年的那些客套，全部是有关武汉这座城的各种信息。那个架势，简直可以用铺天盖地来形容。其间，一些小道消息夹杂了不少令人惊恐的现场描述。晚饭那阵，有一条未经官方最终确认的消息更是令人匪夷所思而又不寒而栗。
原本吉庆有余的大年初一，就这么在一家人的惊恐中过去了。
夜幕降临，看着挤在爷爷床头睡得香甜的小孙孙那幸福的笑靥，听见小两口在房子叽叽咕咕的一夜几乎没有眨眼，我心底突然有了个莫名其妙的决定——不管咋样，明天无论如何得劝说他们去医院先做个检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喀。
谢天谢地，第二天一大早，女婿一出房子门高兴地说，他的烧似乎在减退了。全家人的一切担忧，瞬间成了一场惊喜。
这个时候，远在西安打扫街道的四弟和小妹两家五口打来电话拜年，他们原本准备腊月二十八等单位放了假回老家，省城突然限制游人出行了。像他们这些近途进城务工的本省人，大多没能提前赶回乡下去。眼下，雇佣他们的人也乱了套，既不敢安排他们出门扫街，也不说这样住下去怎么办。我说，那你们最好先回老家去吧，眼前这疫情来势凶猛，一时半刻恐怕消停不了，像你们这样挤在出租屋内不做只吃咋行？回到乡下老家，好赖蒸馍馍擀面还有自家瓮里那点陈麦子嘛。他们异口同声地告诉我说，省城三天前都已经取消长途班车了。现在就是自个靠双脚能走回村头，恐怕村口都不让他们这些“外来人口”进去了！
春节，是中国人乃至亚洲人的盛大节日。突如其来的疫情就像爆发了世界大战，十四亿民众就这样，放弃了探亲访友和户外春游，分隔在自己小家的居住空间里停止了一切社会活动。
开初的那段日子还好过些，一周过后小孙子先不安生了。站在我们小区九楼上，可以看见脚下那些节前布置得相当吉庆的店铺全部关紧了大门；近在咫尺的公园里，曾经人山人海的景象只剩下静谧的林间亭阁；还有，平日里车水马龙的驿都大道，十多分钟里居然看不到一辆汽车。三天后，我下楼去急匆匆丢个垃圾，十多只流浪猫便喵喵地围上来……
这个时候，我就想到了手机视频上那位睡在高速公路上有家难投的武汉卡车司机。
前年，我们老俩口专程去武汉大学看过亲戚家正在读书的孩子。这个城市，还有我在一个连队服役过的许多战友。那些刚刚过去的欢聚，好像依然还在眼前。此刻，他们的处境肯定比我们还要艰难，那些进不了医院呼天喊地的患者和家人，正常的生活保障肯定更是一团糟……这些情景，作为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不需看那些手机上不时传来的信息提醒也都联想得到。可以说，数十年间从未经历过疫病战乱的武汉三镇，此刻不啻是一座火药桶！
这时候，中央一声令下，军队和各省医务大军，分批逆行赶赴武汉，十天内建成两座现代化医院，起初的告医无门等床入院，立即扭转成为应收尽收应治尽治分级护理。
一家人忧心忡忡中守在家里熬到了正月十三晚上，从老家又传来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大侄子视频聊天时告知我，他母亲去世了。没等我打问清楚，他说当天中午喊了几个左邻右舍已经将人草草安葬了。
我那多病的长兄曾经拥有过一段婚姻。侄子还在襁褓中随母改嫁随了继父顶门。因了要恪守农村的某些禁忌，加之长兄常年患有精神疾病，三十多年间孩子和亲生父亲都未曾尝试联络亲情。随着年龄增大，大侄子这才毅然决然来登门认亲。后来，在长兄不幸去世的葬仪上，大侄子不但送来了准备好的棺木，且作为儿子守孝祭奠一应都圆满了世间的礼数。
照理说，大嫂在世时随着和大哥的婚姻不再，我们已经没有亲戚间的日常来往。因了侄子的血缘牵连，世间的有些礼数似乎却又无法一刀两断。大嫂去世，我这个曾经的小叔子即使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还是应当送一程的。可是，按照镇政府防疫要求，如此葬母大仪，侄子不但没有通知任何亲戚，参加抬埋的左邻右舍多数都没参与他们做好的那几桌便饭……想到此刻依然被困在西安出租房内的弟弟和小妹两家人的囧况，那天晚上我几乎一夜都没眨眼。
庚子年注定是个吊诡的年份。
新冠肺炎肆虐全球，到处风声鹤唳。然而，十四亿人口的中国，面对严峻疫情，从中央到地方，举国上下，群策群力，同战疫情，共克时艰。灾难面前，我们的制度优势和民族精神充分显现，疫情得到控制，形势持续向好。
四月十二日，我和老伴终于回到了北方。小区门口的义务防疫人员告知我们，为了大家的安全，每个探亲回家的人都得去定点医院做一次肺部检查。尽管我们并没有去过疫区，但还是认认真真地遵从市政府的防疫规定，去医院自费做了身体检查。在三个多月轰轰烈烈的抗疫斗争中，我们虽没有做过一天义工，但自我遵守规矩这也算是一个小小贡献吧。接下来的十四天居家隔离观察，开始还有义工送菜倒垃圾。为了减少他们的麻烦，我们尽量一次托朋友多买一点耐储存的菜，夜深人静后戴好口罩自己去倒每天的生活垃圾，并按时给小区电话汇报自测体温。
灾难是一面镜子。
实实在在的体验，切身入心的感受，让我们不得不对眼前这个世界做一次也许终生最为深刻的反思——我们幸运吗？
回答是肯定的。因为，我们生活在中国。庚子守岁的日子，将作为某种人类荣耀，足以让后世来景仰！

作者简介
关中牛，陕西合阳人，农家子弟，军旅出身。现为陕西省编剧协会理事、渭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小说创作指导委员会主任。长篇小说《半阁城》，获渭南市“五个一”工程奖、渭南市第二届“杜鹏程文学奖”；长篇小说《天藏》入选太白文艺社“千年秦商”项目出版，2018入围第三届杜鹏程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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