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一条河流
01
现在的孩子娇贵,听说上个高档的幼儿园费用好几万,还能把孩子修炼成精不成?
你再看看幼儿园一早一晚各种接送孩子的车辆吧,熙熙攘攘,浩浩荡荡。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四个老人围着胖乎乎的“巨婴”转,人力、物力、财力,全力以赴,有人统计过,说一个孩子从出生到结婚,一百万打不住,我的天呐!
今天不谈这些,我要说的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一个孩子的童年。
02
很久以前,在山东胶东的一个小山村,有一个小男孩,坐在门坎上有气无力地哭泣,被一个女人看见,问:“孩子,哭啥?”
男孩说:“饿”。
女人抱起孩子,抬头看了看远处,朝着一户炊烟升起的人家走去。
这家人坐在炕上围着一盆红薯准备吃饭,主人问:“有事吗?”
女人答:“没事,就串个门。”
女人最大限度地维护着自尊心,可男孩双眼死死地盯着红薯,主人小心地掰了一小块给了孩子。男孩没嚼,直接吞了下去。
女人赶紧抱着孩子退出,又朝着另一户烟筒冒烟的人家走去。
此刻,孩子的母亲躺在炕上,全身浮肿,她己经把枕头里的糠都吃光了。村里人把整个村的树叶全吃完了,有人开始吃观音土。
夜晚,孩子的母亲偷偷溜出房,她想给孩子摘点红薯叶子充饥,被站岗的民兵发现,朝天放了一枪,母亲吓的爬在红薯地里尿了一裤裆。等跑回家发现,孩子己经饿昏过去。奶奶找来一个大铜盆,将孩子扣上,拿一根木棒敲盆子,又把孩子震醒了,奶奶说:“唉,活不了,我抱着照个相留作纪念吧。”
作者童年照片
一张黑白老照片:一个小脚老太太抱着个光屁股的两岁小孩,瘦小的身子顶着个脑袋,胸前挂了把长命锁。奶奶希望孩子活下来接种传代。
这孩子命大,他活了下来。
这个小男孩就是本人,那个抱着我挨家要饭的女人,是我的三姑。
童年所有的记忆,都围绕着吃展开。
五、六岁跟着奶奶去赶集,走到卖水煎包的摊位前,双脚便迈不动了,大平锅里的包子嗞嗞响着,锅盖掀起,热气腾腾,焦黄的包子油汪汪的,我站在那里不停地咽口水。
五分钱一个,可到哪去找五分钱啊。
我看到村头的地边、沟头种了很多蓖麻,有些成熟早的种子掉在地上,我就钻进去捡蓖麻种子,捡了一帽子拿到供销社卖了两毛钱,跑到集上买了四个包子,一口气吞下,什么馅都没注意,吃的小肚皮浑圆。
三岁看老,小儿嘴馋,取食有道。
每年的五月,是槐花飘香的季节,大人们拿着一根长杆子,顶端绑着个铁勾子,把槐花勾下来,洗净掺上红薯粉,洒上盐水放锅里蒸,那可真是最鲜美的美食。我往往等不了这个过程,直接爬到树上,将一串串槐花撸下来塞嘴里,甜丝丝的一股清香。
记忆中凡是野外的小动物都吃遍了,在地头点一堆火,把捉到的田鸡、田鼠、蜢蚱、知了、黄豆地里一种指头大小的绿虫子,甚至是蛇,统统丢进火堆里烧,烧的黑乎乎的,用木棍拨出,用手撕着吃,吃的小手小脸都是草木灰。如果能吃上一个刚出锅的玉米饼子,那己经是很幸福的事了。
屋漏偏遇阴雨天。
这一年,我得了大脖子病,整个脖子肿得和肩膀齐平,腮帮子乌青发亮。我走不动路,靠在墙角晒太阳,被我的白胡子大爷爷看见了。
大爷爷问我妈妈:“孩子病的这么重,为什么不治?”
我妈说:“用黄纸符烧的灰冲水喝了,咒也念了,就是不见好。”
大爷爷说:“那没用,要用火针。”
他吩咐我妈去找两个壮劳力,一个按住我双腿,一个按住我双臂,然后用一根烧的通红的筷子粗的钢针,对准我的脖子捅了下去。
凄惨的叫声在小村上空回荡。
大爷爷喊:“拿血盆来。”一股脓血喷涌而出,流了半盆子。然后把棉花烧成灰,堵住伤口(我的大爷爷后来因成份不好,在***中受尽折磨,投井自尽)。
至今,我的腮帮子下面还有疤痕。
03
生活也不全都是苦难和不幸。村后有一条小河,是胶东大河:五龙河的支流。小河没名称,因在村子的北面,我们就叫它北河。
北河的河床是细沙子,水很清,河中有很多鱼虾。夏天,我几乎天天在河里闹腾,通常是光着屁股摸鱼,狡猾的小白条躲在水草的根部,双手轻轻地围过去,稍有动静,小鱼便吱溜从胯下游走了。一乍长的大青虾,躬着身子一弹,能射出很远。三伏天,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烦。一群孩子来到河边,用黑泥浆把全身涂满,只露出两只小眼睛,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河里,相互开始打水仗,输掉的一方就弯下腰,让胜者骑到背上。这一切游戏,都是全裸的。
夜幕降临,带上床单,来到沙滩上,生一堆火熏蚊子,把粘网下到河里,然后躺在床单上,望着满天繁星,听大人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讲嫦娥奔月的故事,于是便对天上的世界充满了无限的遐想。
不到半个时辰,就下河提一下粘网,网上挂满了螃蟹、鱼虾,择下来放进水桶,直到后半夜收起粘网,提着满满一桶喜悦,喜滋滋地回家了。
冬天的北河,河面上结了一层三公分厚的冰,小伙伴们便拿上爬犁、冰刀、冰刺来到河上滑冰。冰下是流水,有浮力,能听到冰裂的声音,但沉不下去。小鱼在冰下游来游去,十分清楚。
我们一帮孩子能沿着河滑到下游的村子,天色很晚,月亮升起来了,都不想回家,小手小脸冻的通红,家长便在河岸高声呼喊自家孩子的乳名。
04
一九七三年五月,在新疆兵团四师七十一团焦化厂工作的父亲摘掉了里通外国的帽子,***昭雪,补发了八百元工资,把我和母亲接到了新疆伊犁。随着火车的一声长鸣,我的村庄,我的北河,我的童年,都甩在了身后。
也许是小时候挨饿的经历太深,直到今天,我都看不惯人们浪费粮食。
每次在饭馆吃饭,我都要把剩菜打包带回,时间一长,朋友都了解了,还没等我说话,就高喊:“服务员,拿食品袋给老单打包。”我不感觉丢人,童年的一切,早己溶在了我的血液里。
四十多年过去了,每每看到喀什河、巩乃斯河,我就想起了我的北河。
一九八六年我回家乡,受农药的影响,北河己经没有鱼虾了。
作者1986年回山东留影
一九九一年我又回去了,由于过度开采地下水,北河己经断流,只剩下了断断续续的水坑。
二零零八年我再次回去,当地政府招商引资,韩国的一家企业在上游建了工厂,污水排到河里,北河变成了一条臭水沟。
给我的童年带来无尽欢乐的北河消失了,它永远的流淌在我的记忆里了。
奶奶早已作古,来到坟前,烧成灰的纸钱在坟头飞舞。
我又来到小时候吃水煎包的地方,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站在那里,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见到了白发苍苍的三姑,我提起了童年的往事,我和三姑的眼里浸满了泪水,三姑说:“好孩子,难得你还记得这些。”
我怎么能忘记,那个带给我欢乐和苦涩的叫着东南岩村的故乡,它使我的人生如此鲜活和丰满。
今年春天,老婆在院子里栽了两棵槐树,说是明年五月就可以吃上槐花炒鸡蛋了,那还是童年里顶风香十里的槐花吗?
每当我看到焦化厂住宅区升起袅袅饮烟,我就眯着眼睛,努力把它想象成我的故乡,喀什河、巩乃斯河近在咫尺,而我的北河早己成为了远方。
秋夜,孤枕难眠,起身独自徘徊在小院,明月挂上树稍,远处飘来《鸿雁》悠长的旋律,淡淡的惆怅溢满眉头,感慨时光无痕岁月己逝,沧然若失的思绪无时无刻不在我心头缠绵,赶不走,挥不散。在新疆这片辽阔而又神奇的大地上,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谁的心中没有一条潺潺的小河和悲悯的情怀?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乡愁吗?
(本期照片由作者提供)
1991年作者回山东留影
后记
写完这篇文章后,心情又变的沉重、郁闷起来。
我把童年泡在茶里,五味杂陈,分不出苦涩和甘甜,但它有营养,我至今受用。
贫穷不是我的错,我到是觉得今天的孩子们应该了解,他们的父辈曾经有过这样的童年。
观一斑而知全豹,那个被标上“三年自然灾害”的年代,以及一条小河的变迁,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饥饿,也不仅仅是惆怅,还有反思和觉醒。
未完待续
敬请关注系列散文连载《天山深处有故事》之十二
《疯狂的八十年代》
作者简介
单志伟,山东省莱阳市人,现居住新疆伊犁新源县七十一团。
打过砖,盖过房,发过电,炼过焦,卖过煤,挖过药,摆过摊,做过业务,当过干事,说过瞎话,走过弯路。
苦难和不幸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我的经历,就是我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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