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议配合音乐食用本文 -壹
公司上下谁不知道工号07721？再难签的单，只要他在，定能谈妥。上礼拜，他在小便池边和甲方搭讪，对准他的手机壁纸好一阵吹捧，几乎把那只无辜的小柴犬吹到天上去！乐得狗爸爸还没进会议室呢，撅着屁股趴在门板就把合同签了。
没人记得他在转行之前干的是字体设计；如今的这个07721鸟枪换炮，连中学时代的班花都养成了给他朋友圈点赞的好习惯。07721有点膨胀。只有深夜翻看账单时，他才会想起，即使再这么成功地活下去，也还不清父亲欠下的巨款。
说来也巧，07721的祖上靠放高利贷起家，在京城显赫一时，风光无量，只可惜丰硕成果全叫他爸给造没了。07721他爸没啥爱好，专攻炒股，哪支贵买哪支。到后来，别墅瑟缩成公寓，公寓塌陷成平房，连租金都得拆了东墙补花呗，07721他爸大病一场。
撤离潘家园那天，他爸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紧紧握住07721的右手，像是要把他再生一遍似的：
“儿、儿啊……拿着……”
一张照片：年轻的他爸请朋友来家看古玩。那会儿07721他爸腰板倍直，黑发浓密，谈笑间难掩公子哥儿的贵气。多稀罕呐！
阳光照在身上是什么感觉，07721忘了。07721每天四点出门，夜里踏着光污染回家，在这座城市的地底凭着肌肉记忆，来回宠幸四班地铁。如果你是07721，你记得太阳吗？
贰
那天清晨，07721变成了一台蓝牙音箱。刚开始他只是想：我怎么会做这样可笑的梦。他像母亲一样抱住自己，翻身把梦压下去，不料撞到了地板上。他听见身体重击木板的闷响：糟了，楼下的猫还在睡觉。要是平日，他会用嘴吃完一袋富有添加剂的手撕面包，再冲半包豆奶当营养品，作为他整个上午的能量补给。刷牙、冲水、离开的声音都很小，他喜欢照顾人的耳朵。07721的上午以下午三点的最后一通电话作结，公司餐厅里冰冷的假肉还在等他翻牌，烂菜叶贴在汤桶的裙边，某种被太阳晒到干瘪的苔藓。
他用杠杆原理将自己撬起，直直撞向了镜面。破碎的玻璃反射出几缕骇人的血红，反而将最初的恐惧渐渐冲淡：我是不是再也不用吃东西了？恩格尔系数直冲富豪榜冠军啊。07721喜不自胜，用自己发了条朋友圈：“好运来~祝你好运来~”配上锦鲤、鲜花和太上老君。底下四个微商点赞，一条评论：
“哥哥又变帅了！上次说的褪黑素还要吗？”
07721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老板：
“要 给我定两盒呗[偷笑]小姐姐的新头像好迷人~女明星范儿呀[色]”
五点十七分，07721一如往常拱上地铁。只是这回，他的肚子吸住了街头艺人腿上的磁铁。倒数第三节车厢门边，贴着一幅乘务员忘记撤回的奶粉广告：小奶娃抱着大铁罐坐在太阳底下傻笑。
这家奶粉公司上个月爆出安全事故，07721的老板立马取消了商业合作。没想到广告模特的妈妈是个斜杠青年，不仅做自家孩子的经纪人，还兼职打官司。为了讨回奶粉钱和公道，斜杠妈妈抖出了不少黑料。发布会上，07721的老板和奶粉公司的老板来回踢皮球，害的这两天公司的股价像共享单车破烂的脚蹬子一样，起起伏伏伏伏。
07721皱了皱眉。老爸没买咱公司的股票吧？
“公司可一定要撑到43年后啊……”07721心想。
“软件园A区，到了。开门请当心……”
“要是真完蛋了，那还不如自己先辞职了呢。”
“软件园B区，到了。开门请当心……”
这次开门成全了一只觊觎已久的手，手伸进07721的口袋，带走了他的荣耀。07721打算用小号发条微博诉诉苦，这件倒霉事。他连文案都想好了：“上司和小偷，逼我患上手机依赖症的两大理由。”配图……鸽子被猫爪摁头好了，生动形象。问题来了：猫爪上的“生活”二字，调几号最合适呢？
“软件园C区，到了。开门请当心……”
不对，手机被偷，我他妈拿什么发微博？07721这才意识到，没了手机，蓝牙连不上了。脑袋嗡嗡直响，他刚要回嘴，迎面撞见老板，只好把半成型的脏话咽了回去。老板的左手被秘书搀着，肚子放在平衡车上，被俩保镖推进电梯，就差一个吊瓶。老板今天心情不错，问起了07721的婚姻状况。
“奔扔婚姻庄框不佳。”
完犊子了。07721心下一凉。
“哈哈哈哈。”
为什么老板脸上的笑容还完好无损？07721定睛一瞧，才发现老板戴着透明材质的假笑器。
“捞班妮薅。”
“哈哈哈哈。”
叁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老板在茶水间里表扬了他，许诺下个月发奖金；他叽哩咕噜地向外飙了一串话，老板当即决定给他升职加薪。捧着滚烫的新合同，07721脑仁生疼。糟糕，蓝牙信号弱。他自觉地往工位的方向滚去。
脸不疼吗？他没来得及细想，电梯门一开，就冲向工位，连接蓝牙，刷新邮箱。看来老板真没发现我的异常。07721心中窃喜，这么能赚钱，当一辈子蓝牙音箱，我也愿意。但这种芝麻大点的喜悦很快被铺天盖地的任务淹没了。洪水裹挟着他，一路冲到地铁出站口。
遛狗的女士把粪便铲进丝绒口袋，拈着兰花指哒哒地走，高跟鞋根敲在水门汀。你爷爷遛鸟，错把孙子落在公园，领着警察叔叔一顿好找。嗅着空气里难得的清闲，07721走得极慢。斑驳的树影像他斑驳的秃发，07721摸了摸发际线，把自个儿挪进了彩虹大厦。
彩虹大厦，一栋价格低廉的公寓，外表勉强够得上体面，刚好不至于让最腼腆的租客红脸。对于独自在外打拼的年轻人来说，只要房租便宜，就不敢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了。在设计师07721眼中，彩虹大厦=黄铜+楷体+特大号+一间10平米的卧室。虽然开门见床，床即全部，关起门来才能打开衣柜——一个塑料袋，但对他来说，只有在这儿才能站着。
多稀奇呀——
07721打开电脑，一封邮件弹了出来：
“妈的，早就不想干了！”07721背对墙壁，试图蹭掉身上的蓝牙芯片，却怎么也使不上劲，长期的办公室摸鱼生活已经让他丧失了一名成年男子该有的气力。
他默念“帝高阳之苗裔”，在发“兮”字时气沉丹田，猛地一蹭，那块随时播放彩虹屁、助他升职加薪的宝贝芯片依旧毫无反应。
07721鼻子一酸，将自己挪上床板，却不料撞到电子钟，疼得他昏了过去。
这个难得的时刻，大概他也不想忍受徒劳的痛苦，短暂的狂欢先行冲进了脑海。热烈的、鲜明的、刺激的一幕幕，浪潮褪去，剩下一片空寂海滩。
07721睡着了。他甚至做了个梦：天幕幽深，深不可测。流动的色彩在高耸如云的墙体上变幻，楼房“轰”地一声倒在地上，像他碰瓷不成、翻车身亡的二大爷。断壁残垣星星点点化作村口的堤岸，满墙的广告颜料无论黄的、红的、蓝的、紫的，都汩汩地汇入故乡的河，清灵见底的水流逐渐变得浑浊，光秃秃的树干兀立在黑色中。
彩虹大厦。
“喵。”
07721醒了。房间静得出奇。墙上的电子钟，大概是上一任租客留下的。菩萨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只有流光在不断向外扩散。他曾多次坐在夜里，想象那个人什么样，长发还是短发，喜欢红色或深蓝。
雨后的城市空灵深邃，月亮是她长出的眼睛。第一次踏进这个房间，墙角的仙人掌就已经枯了。头顶的小花瘪成了平面设计图，像六一儿童节贴在眉心的那种塑料小红花，在阳光下蔫了吧唧地镶着无用的金边。
07721把仙人掌摆在床头，任由床角的脏衣服堆积如山，心想：“仙人掌都养不活，真够邋遢的。”时间一长，他甚至觉得他与她之间存在默契，一种山高水远的默契。
真够矫情的。但他没法不这么觉得。
小林说，之间的租客是一猫女。07721的眼睛亮了亮，很快又暗了回去。小林又说，猫女的正脸，连他都没有见过。话说小林是07721的二房东，重庆人。爹娘死得早，本就不殷实的家底都贴进了守陵人的钱包。小林工作三年多，依然买不起三平米的厕所，但他二大爷家在彩虹大厦有间空房。二大爷车祸死后，他老婆膝下无子，又不想做事，才派小林来收租。
“笃、笃、笃。”门开了：书籍资料堆满床，船袜和矿泉水瓶混在里面，仙人掌瘫倒在《考研数学》的脸上，和枕头一起晒太阳。猫女留给他一个穿越书海的背影，尾巴和后腿泛着毛茸茸的光。
“做什么喵？”刻意压低的慵懒。
“交水费咯。你们五个住户平摊。五个。”小林伸出手掌，朝她前进的方向无用地晃了晃。
“多少钱喵？”少女登陆书桌岛，前腿停靠辞典港湾，把头埋进英格里希山脉，尾巴弯成题干最后的问号。
“八块五。”小林说。
同往常一样，猫女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喵，交钱。”
三个字，够了。她伸了个懒腰，说：“Bye, young man.”又朝他挥了挥尾巴。阳光打在猫女身上，软成金色的细沙。
小林没听懂。她说的“白羊慢”是什么意思？他张了张嘴，像一条快要渴死的鱼。
07721想见猫女。小林说，那你去找鱼阿姨，假装问她要水费，看能不能套出什么话来。鱼阿姨是猫女的妈妈，在彩虹海鲜市场摆摊。要找到她很容易，从菜市场的东边进去，横着一座用冬瓜堆成的堡垒，在那些墨绿色的炸弹背后，竖着一扇形似绞肉器的铁门。只要穿过它，你就从蔬菜王国进入海底世界了。
与那些海鲜暴发户不同，鱼阿姨衣着朴素，面前只摆一红盆曲里拐弯的黄鳝而已。鱼阿姨今年七十，一心扑在事业上。
“好新鲜的鳝鱼呀。”
“要好多？”鱼阿姨跨坐在马扎上，头也不抬地问。
“鱼阿姨，你的围裙真漂亮，哪儿买的呀？”
“么事？”鱼阿姨丢给07721一把刀子。
“喔，猫女的水费，9块，给您打个折，8块5。”
“几多钱？八块五？！你等哈，我把这条鱼杀了过。”
“好呢，谢谢阿姨！阿姨的眼睛里面有星星呢！”
过了两分钟，她放下沾满血的宰鱼刀，用帕子擦了擦手，从棕色腰包的夹层里摸出一张五块钱、三团一块钱和一枚不起眼的五毛钱。07721刚准备打探猫女的住所，鱼阿姨又开口了：“你等下过。”
她从弯曲的背后变出个湿漉漉的黑家伙，托07721带给猫女。07721小时候被鱼咬过，怕水得很，推说自己有事去不了。
“那个，小伙子，你千万别瞧不起她。虽然她考研失败了三次，但她可有追求咯！虽然白天起得晚，但夜里都在读书，读的都是高级货咧！旁人看都看不懂的。哎，我想给她送饭，她也不要，天天吃麦片，从来不要我进去她房间。不说咯……”
猫女的妈妈沉默地失望着。迟疑片刻，又从兜里摸出一枚闪闪亮的硬币，放进07721的嘴里。07721动了动嘴，没说话，将黑家伙揽入怀中。
“谢谢阿姨！对了，我今天走得急，没带联系簿。你家猫女住在哪儿？”
肆
鱼阿姨跳起舞，在空中扭成了一条生猛的黄鳝，窜过绿色尼龙大网，落入红盆中。红盆滚滚，水花四溅，溅了07721一身。
附着一身腥臭，07721回到彩虹大厦。他想见见小林，独自打开神秘包裹这种事儿，他不敢一个人做。电梯的按键帮他和外卖小哥分清了单双号，镜子里放射出落灰的佛像，有个人在里头刷抖音。
电梯门关，双号的彩虹大厦。路由器和电线盘根错节，硕大的火灾隐患。老鼠跑过带起一首首音乐，房间里通着电，可他出门前明明关上了。走错了？07721返回电梯间。没错，十四楼，就这儿。电梯门开，吞吐社畜。左转，直行。灯泡上下跳跃。从猫眼里他看见一束亮眼的光，像门背后有人举着手电……07721心里咯噔一声：进贼了？他拨通了小林的电话，但小林却推说不认识他，骂他大骗子。“你才大屁眼子呢！”07721破口大骂。
“谁在外面？”门后传来一个软软柔柔的声音。
07721想逃。吱嘎门响，一条毛茸茸的细腿撑在上面。他冻在原地，音箱塞满了好奇。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谁啊喵？”“你……”07721迅速反应了过来，“是美丽的猫女小姐吗？”
“喵，”猫女掩上门，露出一双蓝眼睛，“何事？”
“鱼阿姨让我给你的。”07721从门缝里把黑家伙挤给她。“什么呀喵……”爪子一阵撕扯，金色的边框露了出来，“What the hell……”她在说什么？尝试连接在线翻译，失败。“谢谢了喵。”猫女低声说道。07721吃力地顶开门。屋子里乱糟糟的，仙人掌躺在床上，给枕头用刑。“真可爱啊你的仙人掌。”
“牙签盒而已喵，”猫女坐回了桌前，将耳朵和尾巴高高竖起，“放下吧喵。”07721这才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时间正在扭转。四肢不停地颤抖——如果他有的话。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猫女写字时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床上依旧很乱，准确地说是07721继承了猫女的乱。她看书看腻歪的时候，会收拾房间吗？
“你……一定要挂上……”07721夹在门边，努力地将自己向外播放，“猫女小姐……我……希望……”
春天，猫女从梦中醒来。她伸了伸懒腰，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切。到了门边她才发现，吸引她过来的到底是什么。
一枚硬币，落在门口的塑料袋旁，被光镶上金边。她太熟悉了。那是母亲的心脏。
（作者：董知了，属鼠，到处打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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