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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的故事:女孩,你如此卑微是为了什么

1891年,距今128年前,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发表了小说《德伯家的苔丝》。小说共分七章,第一章题目为《处女》,第二章题目为《失贞之后》。大家就能大致猜到哈代要讲的苔丝的故事是什么。
苔丝的祖上据说是贵族,但到她这里,早已经是一个实打实的底层贫困之家。听说有个暴发户买了他们祖上的贵族姓氏,走投无路的父母于是派17岁的苔丝到这位所谓的本家去攀亲戚。这户本家的少爷阿历克被苔丝的美貌打动,强暴了她。但是,这遭遇只是苔丝故事的背景,并不是核心事件。苔丝真正的故事,是在她成为一个“失贞的女人”之后。在遇到另一个致命的男人之前,苔丝从未认同“失贞”是罪恶。她认同的只是,如果不爱一个男人,就不该因为金钱的需要跟他在一起。就算这个男人要娶她,“为了自己的尊严,她也不大可能嫁给他”。在苔丝这里,违背自己的情感和意愿,才是苟且,才是罪恶。这是苔丝值得尊敬的朴素理性和人格。因为这朴素的认知,苔丝决绝地离开了阿历克,甚至在发现自己怀孕之后,也从没有动过联系那个男人的念头。她坚强而坦然地生下了自己的孩子,独自抚养他。那时的苔丝多勇敢啊,就连哈代都忍不住要用主观抒情的方式去赞扬她:她“以尊严的神态平静地直视人们的面孔,即使手里还抱着她的婴儿”。就连遭遇宗教道德的否定——按照教规,教士不肯给她死去的婴儿一个基督徒的葬礼,她也敢发出自己的声音:“跟我说话,不要像上帝对罪人一样,要像你这个人跟我这个人说话一样——跟我这个可怜的人说话!”是的,那时的苔丝只认同自己是不幸的,但绝不接受自己是“有罪的”。当宗教和教士把她视为“罪人”、把她的孩子视为“罪孽”时,她就怒吼道:我“决不会上你那个教堂了!”她勇敢到连上帝都可以反抗。
(推荐BBC版英剧《德伯家苔丝》)可是,在遇到一个她所爱的男人之后,苔丝就变了。这个男人名叫安琪儿?克莱尔,一位牧师的儿子,毫无疑问,他是个很不错的青年,出身良好、爱读书、会看乐谱、会弹奏美妙的琴声;他看上去是那样有头脑、有教养、有情趣,苔丝甚至觉得他不是一个凡人,她把他当作“智慧的精灵”。正因为在苔丝眼里,他是那样优秀,优秀到不可高攀,苔丝原有的坦然和勇敢开始动摇了。面对这个在她眼中近乎完美的男人,她突然胆怯了。曾经失贞和生过私生子的过往,开始变得如鲠在喉,死死卡住了通向未来幸福的入口。她慌张地发现了自己的罪孽、肮脏,也发现了自己既不可饶恕也不能弥补的缺陷。有一个强烈的意识开始进入她的脑海:像她这样失贞的女人,其实是不配拥有被爱的权利,更不配享有美好的爱情和婚姻的!毫无疑问,这是不公平贞节道德观念对女人的伤害。但在苔丝事件中,却有一个问题必须注意:此前的苔丝可是一直在抗拒这种对自己并不公平的道德审判啊。而且,她反抗的是多么坚决和执拗啊,即便是面对上帝和教父,她都敢说:如果你们认为我的不幸是一种罪过,我就永不踏进你们的教堂!可是,这种反抗不公道德审判的勇气是如何消失呢?答案竟然是:因为爱!但我们需要给这种爱加上一个限定词:卑微的爱!也只有卑微的爱,才会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接受那些足以毁灭自己的不公和伤害。
当然,并非仰视着崇拜着爱一个人,就是卑微的爱,爱上一个优秀强大的人,只要你懂得与对方一起成长,变成与橡树并肩而立的另一棵橡树,那么仰视和崇拜都会变成自我成长的力量。但是,如果仰视崇拜对方的同时,开始鄙视、怀疑甚至否定自己,那么这种爱就会变成卑微的爱。而这正是在苔丝那里发生的:“她把他跟自己比较,每次发现他洋溢的才华,便不禁自惭形秽,觉得他的智慧无法衡量,高如安第斯山,因而十分沮丧”。所以,要判断一份爱情是不是卑微的爱,其实很简单:跟一个人在一起,如果你不断地发现对方的好,但不断地感知到自己的糟;你不断地认同对方的“正确”,却不断看到自己的“错”……换句话说,跟一个人在一起,他(她)让你越来越发现自己的“不好”,让你在他(她)面前越来越没有底气,越来越没有自信,直到发现自己一无是处。这就是最可怕的卑微的爱。还记得我们刚讨论过的《沉香屑 第一炉香》里薇龙吗?还有那位我们刚在课堂上讲过的《巴黎圣母院》里的艾丝美拉达。她们都在所爱的人面前,越缩越小,越站越低,直到流着眼泪匍匐在对方的脚底。一旦爱到这种卑微程度,所谓爱情就会变成一杯闪闪发光的毒药。喝下这杯毒药最大的后果,就是失去了基本辨识力。你会认为你所爱的人就代表真理。他(她)的一切都是对的,而你永远都是错的;对方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而自己则是毫无价值的垃圾。薇龙才会被洗脑一般说:“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而艾丝美拉达则流着眼泪对她所爱的菲比斯说:“我算得上什么,我?”苔丝呢?于是,从不认罪的苔丝,在阿历克给予的伤害、以及上帝和教士给予的审判前都未曾认罪的苔丝,她认罪了!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终于承认自己是有罪的,也承认自己是肮脏的。上帝和教士未能通过教规强加给她的惩罚,一份不平等的卑微之爱,轻松做到了。卑微之爱递给女人的这杯毒药,最大的魔力,就是让女人接受那些不公平的道德裁定,自觉自愿地展开自我惩罚。当安琪儿追求她时,她诚惶诚恐,怀疑自己没有拥有幸福的权利。当安琪儿在得知她失贞的过往,毫不留情地抛弃她时,她甚至都不怨恨他——都是自己的错啊,安琪儿抛弃她是应该的。
可是安琪儿这个看上去优秀的青年,真的是神一样的存在,值得拥有像上帝一样惩罚一个女人的特权吗?他看上去那么欣赏苔丝,那样不顾一切热爱苔丝,把苔丝看作世间最值得追求的珍宝。可是,当他知道了苔丝的过去,他瞬间就变了脸,立刻弃之如敝屣。“失贞”到底是怎样的肉体缺陷,能让一个女孩所有的善良、纯真、诚实、正直和美好,全都一钱不值呢?多么不讲道理啊,安琪儿不是也失贞过吗?正是因为他主动向苔丝承认曾经和一个女人鬼混,苔丝才受到鼓励也讲出了自己的悲伤。苔丝流着眼泪追着问:安琪儿,我原谅你了,你为什么不原谅我?是啊,多么不讲道理啊!就算这是一个错误,为何男人犯了会被原谅,而女人犯了就会罪不可赦。这样不公平的贞节观念,哪里有一丝一毫道理可讲,又哪里有一丝一毫值得尊敬和奉行的价值?安琪儿是正直的吗?不,他敢于主动坦白,是因为他在开口之时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被苔丝原谅。面对这充满了优越感的男性自信,天真的苔丝却以为自己可以享有同样的被拯救、被原谅的权利。安琪儿毫无愧意地抛弃了苔丝,明知道这将把她推入生活无望的深渊。强暴苔丝的阿历克没有毁灭苔丝,上帝和教士的教规也没有毁灭苔丝,但是被苔丝无怨无悔爱着的安琪儿,却用他愚昧、残忍又不公平的贞节观念,把苔丝的人生连根拔起。我一点也不喜欢安琪儿,无论哈代怎样美化他,善化他,在苔丝悲惨的人生中,这个男人都难逃其咎。就算在英剧中,由讨人喜欢的小雀斑影帝来演这个人物,我依然认为这个人物比那个粗俗的阿历克要令人厌恶得多。阿历克从来没要扮演知心爱人,但他也从不审判苔丝的灵魂。他跟苔丝的青春作交易,他购买她的肉体固然可耻,但从未把她的灵魂打入地狱。安琪儿呢?他用无情的抛弃彻底否定了苔丝灵魂的清白和纯洁,把一个女人扔进茫然无助的现实泥沼不管不顾,一去经年。若干年后,他回来了,找到了苔丝,对她说,当初我错了,现在你原谅我吧,我们在一起吧!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随意出入别人的人生呢?伤害了,就离开。回来了,要求原谅。哈代到底是男人,十九世纪的男人,潜意识中也以为男人拥有这种特权:伤害女人,不过是男人的幼稚。男人已经成长,女人就该原谅。在21世纪的歌手李宗盛的《山丘》里,不也这样写年轻男人们的豪气嘛:多少次我们无醉不欢
咒骂人生太短 唏嘘相见恨晚
让女人把妆哭花了 也不管
……
那女人被改写得乱七八糟、千疮百孔的人生,又该埋怨谁呢?这样的两性关系设定中,女性本身就被设定为卑微的一方啊。这对苔丝是多么不公平啊!她的人生是如何被安琪儿搞得一团糟啊。安琪儿判她有罪,然后一走了之。她因此彻底陷入人生的深渊,不但对人生更对自己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于是,她才会接受再次相遇的阿历克,把自己的人生卖给他,换一堆用来养母亲和弟妹的钱。她愿意卖自己,是因为安琪儿已经审判了她的一钱不值。一个毫无价值的女人,竟然还有人购买,不能说不上算。她是对自己完全绝望了,才接受了这交易的。而在遇到安琪儿之前,就算她无数次陷入人生的绝境,她都绝不会跟阿历克再见,更不会把自己卖给他。这样的伤害,也能原谅吗?可是,多么悲哀。当这个安琪儿再次出现,对她说,以前我错了,现在我爱的还是你。苔丝怎么做的呢?她认为她所有的悲剧都是阿历克造成的,于是,她把阿历克杀了。阿历克固然伤害了她的肉体,但伤害她灵魂和自我的,明明是安琪儿那陈腐的贞节观念,还有苔丝自己的那一份卑微的爱情态度。就算安琪儿悔过了,也不该把这沉重的罪责完全推给阿历克,他不过是庸俗猥琐了一些。
对此,苔丝并没有清醒的认知。其实,无论安琪儿是否悔过,安琪儿在她心里的神圣地位从来没有改变过。他抛弃她也好,回来找她也好,永远不出现也好,苔丝都会永远爱他。其实,安琪儿根本不必祈求她的原谅,因为她从来没有认为他是错的。这个男人始终是她心中的上帝,至死未改。甚至在她即将临刑之际,她还安排自己的妹妹跟安琪儿在一起,代替自己去爱他。哈代是想写出一个女人宽容、永恒的爱情吗?但是,哈代先生,我告诉你,我一点也不感动。歌颂一个女人卑微的爱情,并不值得提倡,虽然我原谅你身处十九世纪的遥远背景。我只想告诉年轻的学生,真正的爱情不是这个样子的,不是跪着爱一个人,也不是把人生的大门打开,毫无辨识力地随便放人进来,让他(她)做你的主人。爱,不是为奴的理由。不,真正的爱情不是这样。真正的爱情,会不断让你发现自己的好,让你感觉到被欣赏的快乐,被认可的愉悦。好的爱情,会让不自信的人找到自信,让自信的人发出光芒。如果一个人真的爱你,他(她)一定会让你感受到自己的价值和份量,会让你晴天里看到温暖的光,雨天里也能充满行走的勇气和力量。这样的爱情带给你的体验,一定不会是苔丝、薇龙和艾丝美拉达那样。
那个被雨果写在19世纪的艾丝美拉达,活在中世纪,距今600年前。那个被哈代写在1891年的苔丝,活在距今128年前。那个被张爱玲写在1943年的葛薇龙,活在距今76年前。可是,她们的悲剧真的已经绝迹了吗?这些女孩真的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吗?“太阳之下无新事”固然是实话,但悲剧重演,总是最让人难过的。如果我可以说什么,只想说,读读这些故事吧,别让作家们的功夫都白费了,故事是老故事,但请别让它们变成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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