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网

赵勇|创伤 || 我的学校我的庙

身体的创伤是十二岁那年形成的。
但是,当我说出十二岁时,我却无法确定是虚岁还是周岁。我曾经问过父母,他们已记不清晰了。我也问过邻居改翠,我说:“你还记得你是哪年结的婚吗?1974年还是1975年?”她想了想,茫然地摇摇头:“谁还记得那个。”于是,我也与她一起茫然起来了。
我在那座庙里上学时,一年是要放三次假的:寒假、麦假和秋假。后两个假说是放假,其实是农忙季节让小孩帮着生产队里的大人干活儿。这样,也就只有寒假可以算作真正的假期了。我十二岁的那个正月天,当走亲戚的活动告一段落后,有一天我忽然心血来潮,便与同学小虎约好,准备进城看看。县城离我们村二十多里,我们决定步行进城。父母同意了。
吃过早饭,我们就踏上了进城的公路。出村不久,有辆马拉的大车赶上了我们,车把式坐在前面,车上装着堆起来的石子,车尾巴上露着一尺见宽的平面。我与小虎跟着那辆车,两个人轮换着爬到车尾巴上,潜伏在石子堆后面。还没得意多久,我们的把戏就被车把式发现了。他倒是没吆喝我们,而是用鞭子往后一甩,鞭梢就扫到我们身上脸上,那是轰我们下车的信号。
免费的大车坐不成了,两个人只好徒步往城里溜达。
在我少年时代的想象中,城里就是另一个世界。虽然它实际上并不比清贫的农村富裕多少,但我总觉得那里要甚有甚,哪怕是做梦,都比在乡下放心胆大。后来我读路遥的《人生》,忽然就觉得我比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读者多了一种体验。我从十二岁那年徒步进城开始,仿佛就开始了“进城”的漫漫长旅,我太知道“进城”对于农家子弟意味着什么了,但城里的市民子弟知道吗?他们有过把“进城”当作过年般快乐的感受吗?
进城之后,我与小虎在城里逛了半天。我们或许在街边花一毛钱吃了碗肉丸,或许什么也没吃。吃不吃东西可能是次要的,因为我们的主要目的是饱一饱眼福。除此之外,我还拽着他找到了县城的新华书店,在里面挑拣一番,用压岁钱买了两本书,一本是《雷锋的故事》,另一本是《夜渡:工程兵短篇小说集》。
过了晌午,我们开始返程了。下了大岭头坡就是司徒。如今,司徒小镇远近闻名,已是集吃喝、游玩、休闲、娱乐于一体的消费场所,每当逢年过节,那里便人山人海。然而那个时候,司徒却是一个没有任何名气的普通村庄。我对它熟悉甚至感到亲切,是因为我的姨姨住在那里。
我现在已无法想起我是临时起意还是规定动作,反正是下了坡之后,小虎矗直往回走了,我却拐弯去了司徒,寻到我姨姨家里。不巧的是,姨姨不在家,她去外村看闺女了,而且晚上不一定回来。又恰逢生产队里开大会,表哥表嫂晚上要去参加。晚饭后,我围着炉火囫囵躺在炕上,疲乏一阵阵袭来,不久就睡熟了。不知过了多久,我从灼热的刺痛中醒来,一股焦糊味直冲鼻孔。昏黄的灯光下,只见自己的腿部冒烟,才迷迷糊糊意识到,肯定是我睡着后滚到炉火上了。记得水缸就在屋子的另一端,我在慌乱中跳下土炕,准备走向那边,浇水灭火。但我只是走到屋子中央,腿上的暗火就窜了上来。我走不过去了,而是被烧得吱哇乱叫,又蹦又跳。那时候我已经吓傻了,根本没想到越跳火苗窜得越快。
院子的东屋住着另一户人家,他们听见有人哭叫,凄厉之声不绝于耳,便赶快过来看个究竟。进了屋门,见我在脚地上蹦高,便立刻把我摁倒,脱下了我穿着的那条棉裤。
我的两条小腿被烧伤了,右腿尤其严重。司徒治疗烧伤的土办法是用醋反复涂抹伤口,于是那天晚上,我的两条小腿开始大量“吃醋”。
第二天,姨姨回来了,她觉得她的偶然离家已铸成大错,便在赶来的父亲面前小心赔着不是,但丝毫也没有堵住父亲的火爆脾气。父亲咆哮着,抱怨着,表哥则赶快去借了一辆架子车,与父亲一道把我拉到水东公社卫生站。我的小腿黑乎乎一片,又是光着屁股让医生检查,忽然就觉得很是害臊。
许多年之后我才忽然想到,为什么父亲没有直接拉上我进城治疗呢?这个问题一出现,我这里也就马上有了答案:因为没钱。或者是,那个年代,根本就没有进城住医院的概念。他能想到的去处大概就是公社那个简陋的卫生站了。但那里的赤脚医生并无治疗的办法,他们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开了点止疼片,表达了一番同情,便让我坐上了回家的架子车。我先是被父亲抱到小屋,在那里呆了十天半月,后来因为伤口化脓,怀疑是捅火的煤灰感染了伤口,父亲才又把我抱到了堂屋。小屋有山窗,就是那一阵子,我听到外面敲锣打鼓放鞭炮。奶奶说,是改翠结婚办喜事了。而改翠的叔叔后来则对我说:“那时你烧了腿,天天疼得叫唤,我们在圪洞里听得清清楚楚。”
我无法上学了,只好休学在家,达三个月之久。就是在养伤期间,我生出了读书的强烈渴望。不用说,买回来的《夜渡》《雷锋的故事》根本不经读,于是我央求父亲去给我找书。他在村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收获却很是惨淡:或者是《金光大道》《艳阳天》,或者是《虹南作战史》之类的读物,稍微有点样子的大概就是那本《战斗的青春》了。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这本书成了我的止疼药,“每当伤口痛得肝儿都发颤时,我就去回忆那里面的英雄人物如何严刑拷打宁死不屈,这样我仿佛也有了浩然之气。但英雄人物也常常不顶用,所以经常是父亲用双手死死掐紧我的大腿,以免换药时我疼得乱动。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打一支杜冷丁,我便开始腾云驾雾,英雄人物也与我一起步入幻境。”
因为腿总是半蜷着,忽然有一天发现它伸不直了。父亲大惊失色,说:“你这条腿要是残毁了可怎么办?不行,你得动弹起来!”我立刻满脸羞愧,于是每天在炕上做起了腿部伸展运动。
烧伤之后,我开始享受被人看望的待遇。亲戚、老师和同学,他们川流不息来到我家的小屋堂屋,安慰着父母,奶奶或母亲则一遍遍在无奈中回应:“唉,他今年就是有这个疼痛灾吧。”伤快好起来时,甲班一位同学也来看我了。他说:“你烧得这么厉害,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我立刻认为他是装的,便用上了一个新学的成语:“你是明故知问吧。”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我把这个成语的词序记颠倒了,但那位同学却浑然不觉。
麦子差不多熟透时,烧伤才算完全愈合,我也重新走进了课堂。但还没上几天课,就放麦假了。
麦假里的主要任务是拾麦,也就是当麦子收割之后,捡拾遗留在地里的麦穗。麦穗要上交,不是交给队里,就是交给学校,而且规定了每人必须完成拾多少斤的数量。但麦地里留下的麦穗并不多,拾麦的难度也就变得越来越大。有一天,我随几位同学从水北大队的麦地游荡到西刘庄的地界,发现有块地里的小麦因成熟得晚,麦子刚刚放到,铺在地上。那时天已晌午,地里一个人也没有。有同学就说,拾得太费劲了,咱们去抱它一捆吧。我明知道这就是偷,但在同学的鼓动下,便也跃跃欲试了。我们走到那块地里,四下瞅瞅,每人搂起一捆麦子。这时,忽然从塄下钻出一个人来,大喊一声。我们被吓了一跳,便顾不上麦子,转身就跑,那人撵着我们追了起来。几位同学跑得飞快,像是地里的野兔,唯独我腿伤刚好,跑不起来,刚跳下一个塄沿,就被他捉住了。
那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壮年人。
他开始教训我了,我的小心脏则狂跳不已,不知他要如何收拾我。
“说,你爸爸是谁?”
报出父亲的名字显然是件丢丑的事情,我想赖着不说,但架不住他不停逼问,只好老实招供。但话一出口,我就有了“王连举叛变”的感觉。
“你家是不是住在赵家圪洞?”他想了想,先说出了这句话,似乎已不像原来那样凶眉暴眼了。待我回答后他又补一句:“拾麦就好好拾,以后可不敢偷了。走吧。”
我拎起篮子,向家的方向走去,一路是后悔、委屈甚至小小的庆幸,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母亲见我没精打采,灰头土脸的,便问:“要吃晌午饭了,怎么也等不回你。你去哪儿拾麦了?”我说:“八十亩地。”她没再往下问,我也没敢往下说。
许多年之后我读《“锻炼锻炼”》,刚读了个开头,就看到赵树理让人物说出个句子:“拾东西全凭偷,光凭拾能有多大出息。”而说这话的正是落后妇女“小腿疼”。读到这里时,我噗哧一笑,十二岁那年的记忆便迅速接通了。

后台-插件-广告管理-内容底部广告位PC端
后台-插件-广告管理-内容底部广告位手机端

评论

全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