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它——我们家的那头黑色骡子。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二年,爷爷和父亲把它买回来的时候,它还是一头调皮的骡驹,体型挺拔匀称,四肢健硕,浑身滚圆,毛发光亮,高大威武,气宇轩昂,简直就是骡子家族中的一位“帅哥”。那时候我还纳闷,村子里其他人家买的牲口都是温顺的黄牛,为啥我们家要买一头难以调教、生性暴烈、桀骜不驯,甚至冷不丁还会尥蹶子的骡子?要不,老家人怎么会用“炸痞子骡子”来形容生性顽劣、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呢?
但是,在脾气同样不好的父亲的吼声和皮鞭下,它最终还是被调教成一头在父亲跟前温顺服帖的好骡子——使役顺手,力大无穷,耐力持久,坚韧好强,极有灵性。无论是犁耧耙耱,还是爬坡拉车,它都是我们家一个从不惜力、难得的好劳力。论力气,它不会输给大犍牛,论速度,它四蹄健步如飞。所以,提起黑骡子,父亲总是赞叹不已:“真是一头好骡子”,满脸的自豪和骄傲,得意的表情绝不亚于今天拥有一辆宝马的人。骡子不只是父亲的好伙计,还是帮父亲养家糊口的一个好帮手。村子里的人就像熟悉父亲一样熟悉黑骡子,也像熟悉黑骡子一样熟悉父亲。
后来,我逐渐明白急性子的父亲不愿意养牛而喜欢养骡子的原因。一个上午,一头牛耕一亩半地都很勉强,而父亲吆喝着他的骡子,轻轻松松可以耕差不多三亩地。再说,相对于牛羊这些牲畜来讲,骡马本就很少生病,饲养起来要容易得多。
到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随着农业机械化的逐渐普及,农村许多耕地少、人口少的家庭,觉得养牲口不划算,都把牲口卖了。所以,偌大的一个村子,养牲口的人家寥寥无几。但是,麦收后,农民一般要趁着墒情好,回种一些豆类作物或者小杂粮,而小块耕地机械一般不屑于耕作,加之有些农户的责任田机械根本无法到达,所以,在我的沟壑纵横、梁峁相连、台原地形居多的家乡,牲口耕种的优越性和便捷性便得以体现。
父亲没有卖掉骡子,正是瞅准了一个营生。我们家也就十来亩耕地,对于父亲和骡子来说,耕种这十来亩地,自然不在话下。起先,父亲会帮助没有牲口的亲戚免费耕种,后来村子里的人也叫,父亲也就顺势而为,牵着他的黑骡子,帮别人家耕种,每亩地适当收取一些辛苦钱。每到农忙时节,家里来找父亲的人就络绎不绝,用乡亲们的话说,脚都能把门槛踏平。庄稼人都知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这个道理。所以,抢收抢种,一晌都不敢耽搁。一辈子对土地和庄稼有着深厚感情的父亲,当然很理解乡亲们的心情,这个时候总是好话说尽,安抚乡亲们排好队,并给大伙安顿好耕种的具体时间。
农谚讲:“麦在种,秋在锄”,所以,每年种油菜和小麦的时候,为了趁着墒情及早下种,五点不到,父亲就起身,牵着他的黑骡子出了家门。常常是主人还在睡梦中,父亲就在人家门外叫喊:“赶紧起来,带着化肥和种子去地里”。很多时候,当村子里别的乡亲吆喝着黄牛,慢悠悠地来到地里的时候,父亲和黑骡子已经干了半晌的活,在地头歇息着。
无数个相似的日子,在故乡晨雾缭绕的田野上,父亲的吆喝声和着骡子笼头和铁缰绳清脆的碰撞声,像一首节奏明快的乐曲,迎来朝阳,送走晚霞,俨然故乡田野里一幅别致的农耕美图。这样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定格成一幅画,无论时隔多年,依然记忆犹新。如果说,要为父亲的一生和他的骡子选择一幅照片,那么一定是这样的一个镜头:父亲一手手扶铁犁,一手挥舞皮鞭,嘴里哼唱着秦腔;骡子耸身弓腰,甩起尾巴,喘着粗气,奋蹄疾驰。遗憾的是,我们没有给父亲和他的骡子留下一张照片。
中午的时候,父亲回到家,往往刚端上饭碗、骡子一槽草料还没吃几口,叫父亲耕种的人就来家里等着了,生怕被别家抢了先,插了队。为了让骡子很快恢复体力,每到这个季节,父亲都会给骡子添加饲料,比如玉米或者大麦,而不是只用麦麸拌青草和麦秸喂它。不仅如此,父亲还让母亲用磨面撅下的黑面粉,给骡子蒸一些馒头,中途歇息的时候,父亲就会拿出几个馒头喂给骡子。父亲常说,骡子下那么大的苦,要给它搭料,要给它吃好。我们做孩子的,能帮的忙,就是给骡子每天割一笼适口性好的青草。骡子口叼,不同于牛羊,比较挑食。所以,我们通常都会给它割矮生芦苇、冰草、白茅草、马唐、牛筋草、以及狗尾巴草等水分含量不高的禾本类青草。就像我们关中人吃面条喜欢筋道点的一样,骡子不喜欢吃灰灰菜、马齿笕等多汁没有嚼劲类型的青草。
每当父亲拖着疲倦的身子,后面跟着同样疲倦的黑骡子,回到家里的时候,清凉的夜空,已经繁星点点,而家里,又聚集了好多焦急等候的乡亲。父亲瘫坐在地上,一边吃饭,一边安排第二天的活路。我没有计算过,父亲每天南来北去要跑多少路,我只知道,骡子跑多少,父亲跑多少。忙活了一天,骡子吃饱了卧着都不想动,何况父亲!
过了中秋节,村子里的耕种基本结束后,父亲又拉着架子车,载着农具,套着他的黑骡子,远赴几十里外的县城东南乡和相邻的蒲城县,帮人耕种。这情形,多少类似于好多年前关中农村的麦客,老家人叫“跟场”。父亲一去就是半个多月,算下来,那时候他每天可以挣到差不多一百来块钱。有那么几年,深秋时分,忙完秋收和秋播,父亲还会用架子车拉上1000多斤收购来的柿子,套上骡子,爬行一道七八里长的陡坡,然后卖给蒲城县做柿饼的人家。运气好的话,每趟下来能挣到几十块钱。
种庄稼,父亲算得上是个行家里手,懂农事,干农活细致而讲究。所以,无论是在本村,还是去外地,总是精耕细作,从不敢马虎,因而很受乡邻信任和好评。农村人光景都不怎么好,父亲种地挣的那点辛苦钱,有的人家还时常拖欠,甚至好几年的种地钱,时隔多年才一点点给完。那年,我考上大学最需要钱的时候,仍有乡亲没有把父亲的种地钱还给父亲。为此,我们兄妹常对父亲说,不要再给他们家种地了。可是,到了播种的时候,父亲还是会牵着骡子去耕种。父亲说:“馍不吃总在馍笼里,还是恓惶没有钱,有了他就会给的”。
父亲的双脚和骡子的四蹄,踏遍了村子里方圆几百亩田地的边边角角,寒来暑往,年复一年。一茬茬长势喜人的庄稼,因为浸透了父亲和骡子的汗水和虔诚,丰收在望;一年年春种秋收的日子,因为有了父亲和他的骡子,而变得踏实而丰盈。村子里恐怕再没有一个人像父亲一样熟悉村子里村民的耕地位置和亩数了,村子里也没有谁家会把一头牲口喂养二十多年!
在我们家人眼里,从来就没觉得黑骡子是一头牲口,而是把它当成我们家一位重要的劳力和功臣,一如父亲一般。事实上,是父亲和他的黑骡子身上滚落的滴滴汗珠,让我一路虽然艰辛但却顺利地读完了大学;是父亲和他的黑骡子无法停歇下来的脚步,让我们家先后盖起了两座村人艳羡不已的大瓦房;是父亲和他的黑骡子在田间地头来回穿梭的身影,让我们兄妹四个从小就懂得了勤劳的意义……在我看来,父亲和他的黑骡子二十多年来起早贪黑的辛苦劳作,是对“汗马功劳”和“牛马一生”两个词语最好的解读和阐释!
不幸的是,父亲50多岁的时候,再次一病不起。我在外工作,妹妹们也都陆续出嫁,母亲既要照看父亲,还要喂养骡子,而没有父亲,其他人是使唤不住黑骡子的。再说,农村里,谁会养着一头不干活的牲畜在家里?除非是用来屠宰的牛羊。在亲戚和家人的再三劝说下,父亲万般无奈,忍痛把我们的黑骡子卖给了村子里一位大哥。至此,罩在父亲头上的村子里勤劳且不懈奋斗的榜样的光环,随着他的健康状况的每况愈下也渐渐消退。无论对于我们家,还是对于村子里的乡亲来说,属于父亲和黑骡子骄傲而辉煌、奔波而劳顿的日子结束了。
遗憾的是,村子里的这位大哥使役起骡子来无法做到像父亲一样得心应手、配合默契,毕竟,它已经熟悉和习惯了父亲的脾气和吆喝。没过多久,不得已,他就把黑骡子卖到了蒲城。就这样,黑骡子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的村庄,离开了我们的生活,离开了父亲的视线,再也没有回来。从此,它没有再吃过我割的一把草,没有再喝过母亲饮的一口水,也没有再尝过父亲舀的一碗玉米……而我,再也听不到它饥饿时前蹄叩击石槽的声音了,再也看不到它脱缰后在马路上奔跑的雄姿了,再也无法抱着它的头给它梳理长长的鬣鬃了……
一转眼,骡子离开村庄和我们已经有十来个年头了,我知道,它可能活不到今天了。多少次,我在心里揣想:它是因为干不动活了,被狠心的主人屠杀了?还是积劳成疾,老了,被善良的主人掩埋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尽管,我希望,也宁愿相信它被安葬在了某个地方。
如今,骡子吃草的石槽静静地躺在门前的槐树下,任凭风吹雨淋;骡子拉过的铁犁,挂在墙上,锈迹斑斑;骡子拉过的耙,耙齿掉落了不少,斜靠着墙,静待岁月的风霜;皮鞭早已不知去向,耱也散了架,耱齿被母亲拿去烧了柴火;那个父亲摇了几十年的耧,也被父亲悬挂在了房梁上,落满了厚厚一层灰尘……
而今,每每提到骡子,父亲和母亲总是无限怀恋和伤感地说:“骡子给咱家把苦下了,真是一头好骡子”。
黑骡子,对不起!请你宽恕我们中途把你抛弃,没能为你养老送终,我的良心上一直背负着对你的亏欠和不安。
黑骡子,我们都很想你,假如你还活着,我一定要把你赎回来,养着你,直至终老。
黑骡子,你知道吗,世间家畜千千万,而我一生只为你流下感激、愧疚和怀念的泪水。
可怜的黑骡子,你在哪儿?你究竟魂归何处?
亲爱的黑骡子,你劳累了一生,安息吧!
你的老伙计——我的父亲,又何尝不是我们家的一头老骡子?!如今,他也岁数大了,他,也该坐下来,歇歇了。
高鱼仓,男,陕西白水人,延安市第一中学数学老师,高级教师。现在西藏拉萨阿里地区高级中学参加陕西省教育人才“组团式”援藏工作,为期三年。
高鱼仓┃骡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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